诗文库 正文
答陈伯澡问论语(二) 南宋 · 陈淳
出处:全宋文卷六七三七、《北溪大全集》卷三八
问《雍也》仁而不佞,《集注》仁「道至大,全体不息」段。
仁,惟此心纯是天理之公,而绝无一毫人欲之私以间之,乃可以当其名。《集注》所谓「全体」云者,非指仁之全体而言,乃所以全体之也。仲弓又不止「日月至焉」之地位。
问:颜子具体与全体,如何分别?
具体之「体」,实字,乃以成人身体譬之;全体之「体」,虚字,旨意自不同。
问「夫子之文章」。
文是条理相错,章是彰着可观。
问文章、性、天道。
文章固是性、天道之发,然圣人教不躐等,平时只是教人以文章,到后来地位高,方语以性、天道尔。
问:令尹子文、陈文子未知,焉得仁段。
此处论仁以当理而无私心,正以其事言,未可开看。
问:三仁,微子先去,比干继死,箕子后为奴。
按《史记》,是时箕子先谏,纣囚之为奴,箕子因佯狂受辱,佯狂非本意也。比干继而谏,纣杀之;微子乃去周,以存宗祀尔。
问三仁、夷、齐、颜子、仲弓、子路等,及《宪问》等仁。
仁,一也,而言之不同。以理言,则心德之全,而天理之公也;以心言,则此心纯是天理之公,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是也;以事言,则当理而无私心之谓。若颜子、仲弓、子路、冉有、公西华,及《宪问》等章之所谓仁,则以此心纯是天理之公,而无一毫人欲之私者言之,若三仁、夷、齐,与子文、文子等章之所谓仁,则以当理而无私心者言之。然以心言者,是以平日统体言之也。以事言者,是于临事变中因以观其心体之云尔,非姑指一事而言,其实亦非有二义也。
问子文不能无喜愠,文子不能无怨悔,与克伐怨欲不行,及夷、齐、三仁相反段。
圣人于子文,大概以所仕、所已、所告者,未必皆出于天理而无私,故不得谓之仁,非专以无喜愠者论也。文子大概以洁身去乱,其心未能果见理义之当然,而有失正君讨贼之义,故不得谓之仁,非专以反国而未能无怨悔者论也。与《宪问》章意自不同,而三仁、夷、齐,只是一样心,又不可分高下。
问「一事可谓之仁」段。
仁者心德之全,其道至大,非全体而不息者,不足以名之,非可指一事而言。若三仁、夷、齐之仁,是于大变中做事,见其当理,而全无私心之谓。若子张之问子文、文子,则又但以其一事之小者,而欲信其大者则不可也。
问二子事,圣人为之亦曰忠清,与比干之忠,见得便是仁段。
圣人之心,浑然天理,流行通贯,固无一事之非仁。若但指其忠清一事,而遂以为仁则不可。若比干之忠,而谓之仁者,是于此见其心之所存者皆天理之正,而无毫发私欲之为累尔。非指忠之一事而名之也。
问「君子务穷理而贵果断」段。
理之明则是非判,断之果则从违决、此又工夫最切处。
问程子谓「微生所枉虽小,而害直为大」。
程子之意恐只是以乞醯之事至小,而害乃心术,则为大也。
问:足恭等可耻,有甚于穿窬。
穿窬者之志,不过阴取货财而止。若此二者,过謟以事人,慝怨而面交,其所包藏,岂止于取货财之谓邪?故可耻有甚于穿窬也。
问「雍也可使南面」段。
宽洪,只就仁字见之;简重,则就不佞及居敬行简见之。然此须看宽洪、简重乃君人当然之常度,仲弓特于此有合焉,非专就仲弓起此意。
问「不迁怒」段。
更看理所当怒而不在血气,则伸缩由我,自是不迁。若怒自己起,而不由于理,则气不能平,必至于移甲加乙。
问「不贰过」。
有心背理谓之恶,无心失理谓之过。过者误也,不必拘定,以为只在心术念虑之间不贰云者,只是不再作。若念虑间觉得为过,则便克了此念,更不再作;若于行上觉得为过,则便克了此行,更不再作。只如此看甚明白,不必过为支离也。
问颜子好学论。
其本也真,而静只就人说其未发也,五性具焉,亦只一套接去。真只是理,即所谓五性者,静亦即是未发尔。情循性而发则善,不循性而发则不善。非因所行之得失,而后有善不善之分也。其余并已得之,而以颜子就性情上用工夫,发得尤为亲切。而程子曰:「心一也,有指体而言者,『寂然不动』是也;有指用而言者,『感而遂通』是也」。又曰:「自性之有形者谓之心,自性之有动者谓之情」。此论心、性、情三者为一处,更详玩之。
问:喜、爱、欲如何分?
三字有浅深,喜方见于颜色,爱则心中好之,然未有取之之意,欲则贪意直注于彼,心欲拿将来矣。
问程子论「七情」,与孟子「四端」之情不同。
情只是心之发,子思只说个喜、怒、哀、乐四者,到《礼运》详而为七情,又就上生来,爱自喜上生,欲又自爱上生。程子只是申明此说尔。若展转相生不已,虽什伯千万而无算者,如《大学》所谓忿懥、恐惧、好乐、忧患,所谓亲爱、贱恶、畏敬、哀矜、敖惰之类是也。岂但七者而已哉!若孟子论四端之情,乃专指其由仁义礼智之性而发者,其言各有所当,不必相比较也。然七情之类,亦未尝不由性而发。大抵心统性情,其未发则性也,心之体也;其已发则情也,心之用也。情发于心而根于性,虽古人诸说详略之不同,亦未尝不相为流通,而发之有中节不中节,则又系乎所养如何尔。
问横渠说当知三月不违与日月至焉而外宾主之辨。
知只是一知,只有浅深、真与未真尔。横渠说,亦只是平说,而浅深皆用得,不必过求,不必泥着,亦随人用力,旋旋加进。如内外、宾主之辨,初学便当知此,然天理、人欲相为胜负之几,最未易判也。若到天理决然常在内而为主,人欲决然不随之追逐于外而为宾,非真知而足目俱到者,不能到此田地,则主势日伸,宾势日屈,其进进日不能止。过此方如车轮运转不停,非是放下全不用力,前头限量不由我,非吾力所能料。虽欲辍不用力而力自不能辍矣。此即日进无疆地位也。然此等皆学者所未到之理,非可以臆度想像而识,须临境而后知味也。
问:程子说:心广体胖,这里着乐字不得。延平以明道吟风弄月为初见濂溪时事。
心广体胖地位高,自是乐之发散,有自然安泰气象,人见其为乐而自不知其为乐也,如何更着得「乐」字?明道见濂溪吟风弄月以归,虽云胸中快乐,有自得之意,然未免有形迹。若邻于乍见者,未能恬然以为家常茶饭底事,延平疑其为初见时事也。
问程子说:为人欲见知于人,谢氏说:利为适己自便,南轩说:有所为。三者不同。君子、小人儒章。
欲见知于人,便是求自利便。便己而后为之便,是有所为。程、谢、张说,更相发明,初无异旨。
问「生理本直」段。
只是秉彝中许多道理,本甚坦直,何尝有一毫峣曲迂折?如自孩童便知爱亲是直,妻子具而孝衰则不直矣;长便知敬兄是直,紾兄臂而夺之食则不直矣;见孺子入井便怵惕恻隐是直,纳交要誉恶其声则不直矣;见牛觳觫而不忍是直,以羊易之则不直矣。又广而推之,至于君臣之当有义,夫妇之当有别,居处之当恭,执事之当敬,与人之当忠,理本甚直;若沈湎淫佚,若钻穴踰墙,若箕踞傲惰,若相倾相诈,则非其直矣。似此等类,皆可见。
问程子以「先获如利仁是也」段。
先难后获,本文为事而发。若程子「利仁」之说,乃于言外发。此以警学者心术之微,在学者虽以利仁之为笃,而亦当知利仁之为非。所谓地位,亦未易定其优劣也。
问齐鲁一变章,《集注》谓施为缓急之序。
恐只是变齐之习至鲁在所急,而变鲁之习至道在所缓。以霸俗贵扫除之亟,而王道须浃洽之深故也。
问「博学于文,约之以礼」段。
博文是所以穷理,约礼是约此理于吾身而已。
问杨氏辨「高明所以处己,中庸所以处人」之说。
或人之说固失矣,杨氏辨之虽得,而所以主意亦未能无失也。大抵皆是不得本文之义。本文所谓极高明者,是言存心处无私欲之累,故恁地高明。所谓道中庸者,是言处事处无过不及之差,皆由乎中庸而已。今彼主意皆以理论,则是理有二致矣,而可乎?
问「己欲立而立人」章,《集注》谓状仁之体。
仁者之心,廓然大公,无所不爱。其体自如此,非姑指其交物处为然也,但不可偏靠此为言尔。
问程子谓「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」。
程子之说,亦只是言其与物为一、而无所不爱之意。然专靠此为言,则穷大而失其本,当于此处观天理所以流行无间之体,则仁可识矣。
间程子「手足痿痹为不仁」段。
仁只是天理生生之全体,故仁者之心,浑然天理。生生不息者,其本体也,视物为一,而无所不爱者,其用也。夫子所答以己及人,公乎天理流行无间者,正是指言其体,而用在其中矣。程子《集注》所发明,皆是不外此意。
问「默而识之」段。
不言而存诸心,谓口虽不言,而历历记在心也。
问「依于仁」段。
仁非万理之总名,所以该贯万理,而为之总会也。依仁则此心全体不昧,而是理之在我者,有所总会而主宰之矣。
问「志道」「据德」章。
初学须循四者之序而不可乱,到成德后,日用间四通八达,穿穴玲珑,方有更相为用处。
问「用之则行」段。
此章文义固然,然其主意,大体更须看圣人道全德备其具在我,颜子体道几于圣人,亦有其具,故用舍行藏,独与夫子能之。在他人,则假使遇明王圣主之用,亦无可行而舍之,亦无可藏矣。
问「乐亦在其中」段。
若欲知乐之实味,须到万理明彻,私欲净尽后,胸中洒然无纤毫窒碍,而无入不自得处,方庶几其有以得之矣。
问「乐在其中」与「不改其乐」有浅深。
乐在其中与不改其乐,诚有间,但程子于此,却用「不改」字,主意全别,其添一「能」字,而又系之「疏食饮水」之下者,是虽疏食饮水,亦不能改圣人之乐。便见本然浑成之乐,元不曾动。比之颜子「不改」系之「回也」之下,是回不为箪瓢陋巷所改,语意轻重,自不同矣。
问「子所雅言」章,说性与天道夫子不言。
性与天道,非圣人绝口全不言之,但以此理玄奥,未易遽知,非教人之所先耳。其与学力到、地位高者,亦未尝不一二言以发之。如语子贡以「天何言」,及赞《易》以一阴一阳、继善成性、乾道变化、各正性命之类,但不如日用切近等事常言之尔。其曰「不可得闻」者,亦姑言其大概如此。而在学者默而识之,亦非是全用不言而解,亦须略凭圣人一二言为之法,然后从而准则,以演而伸之,触类而长之尔。
问「子不语怪」章,论鬼神造化之迹。
造化之迹,只是天地间造化之显然可见处,莫非阴阳二气之所为。来说大概近之而未广,更详之,到无所不通处为善。
问「桓魋其如予何」段。
曰「天生德于予」,亦其至圣之实所不容掩处。曰「桓魋其如予何」,乃圣人极断制以理,虽临患难,而每自必如此,无复顾虑也。
问:「二三子以我为隐」章,论道果有隐显之?否。
如性与天道,是深隐高远处;日用人事,是浅近卑显处。然深隐高远之理,实流行乎浅近卑显之中;而浅近卑显之事,实根原于深隐高远之处。其分不同,而其理则一而已。由其理之一,所以夫子无行而不与二三子,作止语默无非教也。由其分之殊,故学者当循序而渐进,不可躐等而顿造也。
问「子以四教」章。
须知学文所以穷理,修行所以体是理于身,而存忠信,又所以萃是理于心者也。
问程子曰「一心之谓诚,尽心之谓忠」,「一心」与「尽心」何别?
一心是终始无间断之意,尽心是自尽于中无隐之谓。一心是自然,尽心是着力。诚以理言,忠以心言;诚以天道言,忠以人道言;诚以圣人言,忠以学者事言。在圣人之诚,则天道也;在圣人之忠,则诚之发也。在学者之诚,则本然之理也;在学者之忠,则近于诚矣。
问:程子曰:忠信以人言之,要之则实理也。文公《语录》曰:以人言之,则为忠信;不以人言之,则只是个实理。如诚者天之道,则只是个实理,惟天下至诚,便是以人言之也。
五性之信,是即仁义礼智,皆实有而无妄之谓。此理之总名,程子所谓「实理」者此也。其见于用,则发己而自尽者谓之忠,循物而无违者谓之信。是以人工夫得名。程子所谓「以人言之」者此也。文公所引诚说,亦正如此。
问「圣人者,神明不测」之号。
圣与神无甚分别,合而言之,只一套事;分而言之,神只是圣之不可知,非于圣人之上,又别有一等神人也。所谓神明不测者,自其底蕴言之,则渊而不可测;自其施为言之,则妙而不可测。不可以偏看也。
问「我欲仁」章。
据一时言,只「我欲仁」一念之兴,此心便在,此仁便当时即此而在矣。此圣人示人亲切直截、简洁明快处,自足以起人欢欣爱慕,亹亹不厌之心。
问「丘也幸,苟有过」章。
吴氏之说,甚善甚稳,甚精甚密,最发得圣人盛德酬酢从容中节之意,更不容贬剥,宜详玩之。
问程子谓「巫马期以告孔子,孔子只得不答」。
程子之意,以孔子既不可自谓讳君之恶,又不可以娶同姓为知礼,自受以为己过,又恐彰君之恶,只可不答而已。然以吴氏之说通之,其受以为过也,亦不正言其所以过,初若不知孟子之事者,是则彼此俱无妨碍。非惟程子之所疑者不足疑,抑以见圣人盛德之言,随触而应,自然从容中节,而不失乎人情事理之宜,真可为万世法矣!
问「温而厉,威而不猛」,以气禀言;「恭而安」,以气习言。
此皆圣人盛德充溢,睟面盎背,自然之容,岂复可见气禀、气习之所以然?而何可以是论?
问泰伯父死不赴,断发文身。
此乃变中之正,不可以常论。盖不如是,则无以绝君国之念,而成其让矣。
问「动容貌」章「动」「正」「出」三字。
若以三字作重看,为用力处,则「正」字可通,而「动」「出」二字非其例也。若作轻看,则又有行信脚动、话信口出之弊。今只得平看,其用工不在三字上,而在三者之时。
问「所贵乎道者三」,《集注》新旧说。
「斯」字犹「必」字意,据曾子,此章主意不在「斯」字上,最重在「贵」字上。动容貌,以能远暴慢为贵;正颜色,以能近信为贵;出辞气,以能远鄙倍为贵。其意止此而已。程子及门人发明究极三者之所以然,则有平时涵养之功,有临事持守之力。以平时涵养而言,则工夫在上三句之前,而下三句乃其效验处。「斯」字犹「绥之斯来」之「斯」,谓其必能如此也。以临事持守而言,则工夫在上三句之时,而归宿在下三句,「斯」字犹「闻斯行之」之「斯」,谓其必要如此也。是二义皆曾子意之所未及。《集注》旧本以为修身之验,非庄敬诚实、涵养有素者不能,则申程门平时涵养之说也。改本以为修身之要,学者所当操存、省察,而不可有造次颠沛之违,则申程门临事持守之说也。今考之平时涵养之说,虽有根原,然却在三言之外起意,其工夫全在日前,而目下则疏阔,有任其自尔,如前所谓信脚动、信口出之弊,不若改本工夫缜密亲切,既可以包平日涵养在内,又从目今临事,以至于将死一息未绝之前,皆无有顷刻之违。其所谓操存,则在上三句;所谓省察,则在下三句。本末不偏,终始兼贯,其义为长。却皆在曾子三言之中起意,于曾子正意不相悖,所以《集注》如此改定,而程子、尹氏之发明有味,不可废,亦必系之于其后也。
问「以能问不能」章。
理义无穷,如何尽得?颜子汲汲下问,惟恐其有一理之不获而已,如何敢有必其尽之之心?若有必其尽之之心,则是自为之限,而学不能以日新矣。犯而不校,亦非只见理在,而不见其有犯我者,不专是所存之广大也。
问「可以托六尺之孤」三句。
三句谓之君子者,乃有学以成其才德者之事。周公固不待说,孔明正可当此。若子孟辈,只是资禀来厚朴实头能镇压,故做得赢尔,他无可恃也。
问程子曰:弘而不毅则无规矩而难立,毅而不弘则隘陋无以居之。
二句亦明白不难晓,如柳下惠是弘底人,其流失之不恭,则无规矩而难立;然惠却不以三公易其介,是弘而能毅也。伯夷是毅底人,其流失之隘,则是隘陋而无以居之;然夷却不念旧恶,是毅而能弘也。弘而能毅,则和而不流,而有规矩矣。毅而能弘,则中立而不倚,而有以居之矣。
问「民可使由之」章,理之当然与其所以然。
理之当然,如父慈子孝之类,亦是大纲。说其纤悉曲折,乃是中间慈孝节目。如《内则》许多事件之类,皆日用常行当然底,非谓其所以然者。所以然,乃根原来历,是性命之本处。
问「学如不及」章。
此章大意,说为学用工如此之急,程子不得放过。又接此发明恐失之意,才放过,待明日便缓便失了,非是常持此二句之心,不得放过也。
问「唯尧则之」章,尹氏说。
尹氏说,当与前合作一意看,无为而成,是大里面事;准则之以治天下,亦是德里面事。
早年游学泮宫记 宋末元初 · 郑思肖
出处:全宋文卷八三三八、郑所南先生文集
我自三十六岁科举既断之后,绝不至于学校。又三十一年,终不能忘其为儒也。昔五帝三代皆有学也。《礼》:凡始立学,必释奠于先圣。郑康成以先圣为周公、孔子,固是周之旧典。至孟子出,始播告宰我、子贡、有若之至论,是以儒者皆愿学孔子。及汉兴,高帝五年至鲁,闻弦诵,以为守礼义之国;七年乐行儒者叔孙通所定之礼,是以十二年过鲁,不祠周公,而以太牢独祠孔子,皆不能忘其所宗也。盖吾夫子之开道统也,虽不外于祖述宪章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、周公之意,然以此道大开古今天下君臣盛德之美、圣贤斯文之运,必准之于吾夫子,而后斯文始定而始昌,此道弥尊而弥彰。微吾夫子创始以儒道设教、垂宪万世,则后世仰谁为儒道之大宗主?至今国法、家法、身法、心法,天下之人凡百行事,悉当准之为法,大矣哉!为吾夫子之心法何如者?吾夫子以「一日克己复礼,天下归仁」之妙授于颜子,以「吾道一以贯之」之旨语于曾子。此二者,吾夫子开道统之大本。子曰:「吾志在《春秋》,行在《孝经」》。《春秋》尊王之经,《孝经》事君亲之书,此二者明人伦之大法,独吾夫子化而大之,所以为大圣人。续之者子思子、孟子、周子、二程子、朱子、陆子,诸公叠叠而出,皆有以开道统、明人伦也。凡自古为君子儒者,何莫非此道?道统之源,集大成于夫子,续于儒者。儒者之事,系于学校,学校本以教养人才也。何以教之?自正心始;何以始之?由读书入。读书而不见道,匪为读书;见道苟不明,则无真诣实践;不严于正心,则临事差忒,义利莫辨。况今既无以教之。又无以养之,而又不能以礼义自养其所养,其心馁矣!每垂涎于外,闻路旁腥芳之气袭人,必乘其馁而入,则醉彼耳目口鼻也深,意气状貌与之俱变,有似此身不属于我者。非道果离于人,而人自昧其道耳,奚不自悔自艾,发愤思之!一旦日出,勃然晨兴,八荒洞洞,然与我化矣。而此道至广至大,妙乎无垠,与天地万物相与周流,曾无间然。所谓吾夫子开道统之大本、时人伦之大法者,一也。二之则小,一之则大。皆我本然之善、固有之天也,非外假也,岂风雨晦冥所能惑也!甫无愧于为儒,抑亦激励学校,苟未至于大全,其道得以切磋琢磨者,其学问器识可经纶治道,可著书立言,俾天下人皆不越于礼义廉耻之域,其效博哉!或非其人而儒其业,夫岂曰儒?自古有用之才,为君子儒者,尽出于学校。当知学校乃礼义廉耻所自出之地,岂徒有用而已?切勿谓「向之学校,儒者惟业科举时文,腐而无用,何补世道」。然科举时文,其所讲明,皆九经诸史、诸子百家、天地阴阳、五行万象、历代君臣圣贤人物、道德性命、仁义忠孝、礼乐律历、制度政事、战守形势、风俗气数、文章技艺、万事万物、格物致知、诚意正心、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之旨要,其中选者众作粲如,亦未尝不妙也,析理则精微,论事则的当,亦多开发后学。其为人物典刑,气节议论,初未尝亡也,特行之有至有未至,多成空言。今言空言者亦罔闻,更三十年旧儒无矣!后之来者,出何不早,不得一拜斯文之盛,嗟彼之眼何其贫甚!欲问辩,谁其问辩?欲矜式,谁其矜式?欲就有道而正焉,谁其有道?向使我早年不得父命游学泮宫、游学四方,出而广大其见闻,归而我父开以天理,将何以正其心?将何以终其身?今不敢忘其所教,故尽死以我父为师。但我无能为人也,不能自具儒者之道而新之,乃抱此拳拳空意,欲以被之将来,可哂也已!惟吾夫子之道,无古无今,无变无异,无断无续,无穷无极,遂述此意,名之曰《早年游学泮宫记》。
申将前知建康府溧阳县王棠镌降事 南宋 · 真德秀
出处:全宋文卷七一五○、《西山文集》卷一二
臣闻天下有幸免之吏,则必有不幸之民。夫为吏而不良,法之所宜绌也。宜绌焉而以幸免,则凡不良之吏知罚之不及己,将安意肆行而亡所忌,欲民之不受弊得乎?臣谨按通直郎、前知建康府溧阳县王棠者,所谓不良之吏也。臣始至官,已闻其缪,及试之以事,则宜枉者直,当白者黑。盖其为人,惛惛不辨,吏以为可,棠亦曰可,吏以为否,棠亦曰否,颠倒贸乱,不可枚举。姑摭其大者言之:三岁推排,国家之令典也,江东州县因循不举者十六年,版籍溷殽,贫富易位。比者提举常平李道传始请于朝而推行之,县邑得人者往往升降适宜,民赖其利。其因不平而致讼者间亦有之,然未有如溧阳之甚者也。臣之未至,诣胡槻而愬者已数百人。臣之既至,诣臣而愬者又数百人。盖棠志不在民,一切付之隅保吏胥之手,飞走卖弄,听其自为。需求如志则以上等之户降而为下等,贿赂不至则以十金之产增而为百金。牒诉纷然,一不受理,遂使冤愤不平之气无所发泄。今日聚众围保正之家,明日聚众撤户长之屋,如惠德乡之蒋大和、来苏乡之史万二、奉安乡之管千六、明义乡之苪六五、允定乡之倪怤、德随乡之李五三、仙坛乡之朱七十、赞贤乡之周省五等,同时并作,多者数十百人,持杖啸吹,纵火抛石,室庐器物,为之荡尽,桑柘竹木,为之一空。甚者刀伤其人,惊死其老幼。棠既不能弹压,巡尉遣兵牧捕,或为所执缚,棠亦不能谁何。一邑嚣然,几至生变。臣与守臣刘矩亟下本县,毁不公之籍,人情始定,争斗始息。推原其故,皆棠之昏缪不职有以致之,而略无一言肯自引咎。囚系累累,充斥犴狱,臣屡移文督其勘结,而视之蔑如。某窃考其人,微寸长可称,而宰邑遂满三载者,盖其赀产富厚,甲于宜兴。其改秩也,以此求荐;其居官也,以此求援。故与之为地者众,而侥倖至今。臣若顾避怨仇,遂使漏网,则所部四十馀县皆将曰不才如棠,不职如棠,而以善去,顾何所惮而不为非乎!臣愚欲望圣慈,将棠特赐镌降,永不与亲民差遣,以示至公,以惩不恪,实一道幸甚。谨录奏闻,伏候敕旨,并申尚书省、御史台、谏院照会。
按:嘉定八年九月四日省劄,奉圣旨王棠降一官放罢。
云谷记 南宋 · 朱熹
出处:全宋文卷五六五三、康熙《建宁府志》卷四三 创作地点:福建省南平市建阳区
云谷在建阳县西北七十里芦山之颠,处地最高,而群峰上蟠,中阜下踞,内宽外密,自为一区。虽当晴昼,白云坌入,则咫尺不可辨,眩忽变化,则又廓然莫知其所如往。乾道庚寅,予始得之,因作草堂其间,榜曰「晦庵」。谷中水西南流七里所,至安将院东,茂树交阴,涧中巨石相倚,水行其间,奔迫澎湃,声震山谷。自外来者至此,则已神观萧爽,觉与人境隔异,故榜之曰「南涧」,以识游者之所始。循涧北上,山益深,树益老。涧多石底,高下斗绝,曲折回互。水皆自高泻下,长者一二丈,短亦不下数尺。或诡匿侧出,层累相承,数级而下。时有支涧自两旁山谷横注其中,亦皆喷薄溅洒可观。行里馀,俛入荟翳百馀步,巨石临水,可跂而息。涧西危石侧立,藓封蔓络、佳木异草上偃旁缀,水出其下,淙散激射于涧中,特为幽丽。下流曲折十数,腾蹙沸涌,西抵横石如龈腭者,乃曳而长,演迤徐去。欲为小亭临之,取陆士衡《招隐诗》语,命以「鸣玉」而未暇也。自此北去,历悬水三四处,高者至五六丈,聚散广狭,各有姿态,皆可为亭,以赏其趣。又北,舍涧循山,折而东行,脚底草树胶葛,不可知其浅深。其下水声如雷,计应犹有佳处,而亦未暇寻也。行数百步,得石壁,高广皆百馀尺。瀑布当中而下,远望如垂练,视涧中诸悬水为最长。径当其委,跣揭而度,回视所历群山,皆抚其顶。独西北望,半山立石丛木,名豺子岩者,槎牙突兀,如在天表。然石瀑穷源,北入云谷,则又已俯而视之矣。地势高下,大略于此可见。谷口距狭为关,以限内外。两翼为轩窗,可坐可卧,以息游者。外植丛篁,内疏莲沼,梁木跨之,植杉绕径。西循小山而上,以达于中阜。沼上田数亩,其东欲作田舍数间,名以「云庄」。径缘中阜之足北入泉峡,历石池、山楹、药圃、井泉、东寮之西,折旋南入竹中,得草堂三间,所谓晦庵也。山楹前直两峰,峭耸杰立,下瞰石池,东起层嶂,其胁可耕者数十亩。寮有道流居之,自中阜以东,可食之地无不辟也。草堂前隙地数丈,右臂绕前,起为小山,植以椿桂兰蕙,悄茜岑蔚。南峰出其背,孤圆贞秀,莫与为拟。其左亦皆茂树修竹,翠密环拥,不见间隙。俯仰其间,不自知其身之高、地之迥,直可以旁日月而临风雨也。堂后结草为庐,稍上山顶北望,俯见武夷诸峰。欲作亭以望,度风高不可久,乃作石台,名以「怀仙」。小山之东,径绕山腹、穿竹树,南出而西下,视山前村墟井落,隐隐犹可指数。然亦不容置屋,复作台,名以「挥手」。南循冈脊下,得横径。径南即谷口小山,其上小平,田氓即以祈年,因命之曰「云社」。径东属杉,径西入西崦。西崦有地数十亩,亦有道流结茅以耕其间,曰「西寮」。其西山之脊,蟠绕东下,与南峰西垂相齧,而谷口小山介居其间,如巨人垂手,拱玩珠璧。两原之水合于其前,出为南涧。东寮北有桃蹊、竹坞、漆园,度北岭,有茶坡。自茶陂东北行,攀危石、履侧径,其下蓬蓬然者数十步,行东峰之颠,下而复上,乃至绝顶。平处劣丈馀,四隤皆巉削,下数百丈,使人眩视,悸不自保。然俯而四瞰,面各数百里,连峰有无,远近环合,彩翠云涛,昏旦万状,亦非世人耳目所尝见也。予尝名湘西岳麓之顶曰「赫曦台」,张伯和父为大书,甚壮伟。至是而知彼为不足以当之,将移刻以侈其胜。绝顶北下有魏林,横带半岩,木气辛烈,可已痁疾,疑即方家所用阿魏者。林下岩中滴水成坎,大如杯碗,不竭不溢,里人谓之显济,水旱祷焉。又下为北涧,有巨石二对立涧旁,嶙峋崷崒,古木弥覆,藤卉蒙络,最为山北奇处。里人名其左曰「仁」,右曰「义」,岁时奉祠如法。闻自是东北去,有瀑布出油幢峰下石崖隒下,水泻空中数十丈,势尤奇壮。东南别谷有石室三,皆可居。其一尤胜,比两房,中通侧户,旁近水泉,可引以漱濯,然皆未暇往观。自东嶂南出小岭下数十步,有巨石赑屃,下瞰绝壑,古木丛生,樛枝横出,是为中溪。别径下入村落,其中路及始入南涧西崖小瀑之源,各有石田数亩,村民以远且瘠,弃不耕。皆以赀获之,岁给守者,以其馀奉增葺费,势若可以无求于外而足者。盖此山自西北横出,以其脊为崇安、建阳南北之境,环数百里之山,未有高焉者也。此谷自下而上,得五之四,其旷然者可望,其奥然者可居。昔有王君子思者,弃官栖遁,学练形辟谷之法,数年而去。今东寮即其居之遗址也。然地高气寒,又多烈风,飞云所沾,器用衣巾皆湿如沐。非志完神王,气盛而骨强者,不敢久居。其四面而登,皆缘崖壁、援萝葛,崎岖数里,非雅意林泉,不惮劳苦者,则亦不能至也。自予家西南来,犹八十馀里,以故它人绝不能来,而予亦岁不过一再至。独友人蔡季通家山北二十馀里,得数往来其间。自始营葺迄今有成,皆其力也。然予常自念自今以往十年之外,嫁娶亦当粗毕,即断家事,灭景此山。是时山之林薄当益深茂,水石当益幽胜,馆宇当益完美,耕山钓水,养性读书,弹琴鼓缶,以咏先王之风,亦足以乐而忘死矣。顾今诚有所未暇,姑记其山水之胜如此,并为之诗,将使画者图之,时览观焉以自慰也。山楹所面双峰之下,昔有方士吕翁居之,死而不腐,其地亦孤绝殊胜。本属山北民家,今亦得之,名曰「休庵」。盖凡耕且食于吾山者,皆翁之徒也。往往淳质清净,能劳筋骨以自给,人或犯之不校也。有少年弃妻子从之,问其所授受,笑不肯言。然久益坚苦,无怨悔之色。呜呼!是其绝灭伦类,虽不免得罪于先王之教,然其视世之贪利冒色、湛溺而不厌者,则既贤矣。因附记之,且以自警云。淳熙乙未秋七月既望,晦翁书。
按:《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》卷七八。又见《五百家播芳大全文粹》卷一○五,《黄氏日钞》卷三六,《方舆胜览》卷一一,《翰墨大全》后甲集卷八,嘉靖《建阳县志》卷六,嘉靖《建宁府志》卷三,《名山胜概记》卷四一,《古今游名山记》卷一二,《古今图书集成》职方典卷一○六三、山川典卷一八五。
绍兴奉诏新建军学记 宋 · 胡珵
出处:全宋文卷三九九一、康熙《常州府志》卷三四、《常郡八邑艺文志》卷二、道光《江阴县志》卷五
绍兴五年秋八月,知江阴军事王棠建请于朝曰:「军故县治有学,实废馀十五年,士无所于业。今升县复军,法得视列郡,应立学官教授员。军有閒田,以亩计若干,官籍其租,士廪是充,士之少若长愿补学官弟子,其员二百有四十,敢冒以闻」。诏可。于是以左儒林郎范雩充军学教授,以其田赡学官,一如所请。未几,讲堂穹宏,两序端直,舍次靖深,庖湢洁具,学则大备。其从事陈刚中曰:「礼,天子命之教,然后为学,请以命教名堂」。属其同舍郎胡珵纪厥事。乃为著其大略而告之曰:江阴,古延陵也。季子墓距县治西三十里,列在祀典,庙食一方,千岁相望,遗风固可想也。学官弟子朝夕肄业其中,克究师友渊源所自,勿贻前闻人羞,则为无负。矧军兴以来,公私告匮,朝廷为之捐田租,命师儒,一切靡所爱惜,所望于学官、弟子宜奈何?呜呼!克咸自勉尔矣。抑予闻之,鲁僖公作頖,献馘献功,修頖宫故事,职也。长江之阴,万室之封,军无小,足以为政,信能治其赋役,明其狱讼,训其桀黠,而师其贤人,毋遽薄此蕞尔垒者。郑人乡校始议子产,后且更诵其遗爱,第徐观之。
按:嘉靖《江阴县志》卷七,天一阁藏明代地方志选刊本。
答李季修(一) 南宋 · 张栻
出处:全宋文卷五七二八、《南轩集》卷二七
某别来无日不念,辱近问为慰。垂示《浩气集传》,足见留意,亦一再观矣。大抵论学之难,如此等要切处,须涵泳体认,持之以久,方能通达。若只以己意悬断,则失之远矣。如苏与秦之说,辩则辩矣,然只是以聪明揣量,非讲学之道也。且是未识心之所以为心,既未识心,则所谓浩然之气者安所本哉?本源既差,则其立言何适而非病?纵使时有一二语摸度近是,亦非是也。后生顾岂当议前辈?然讲学不可不精于决择,虽毫发亦不容放过,况本源初未是者哉?今当本孟子之意,而参以程子之说。孟子以集义为本,程子以居敬为先,皆其深造自得者然也。学者于是二者朝夕勉焉,循循不已,则所谓浩然之气者,浅深当自知之。若不于此下工,遽欲想象,强气体使之充,正是助长之甚者,其为害反大矣。以直养之说,要将直来养气,便是私意,有害于养,故孟子只说养而无害,不是将一物养一物也,与涵养以敬自大不同。敬便是养也,敬者心之道,所以生生也,与直字义异,须细味之。所问《大学》正心之道,克己所以治怒,明理所以治惧,程子固尝言之。至于忧患好乐,所以治之者亦不越乎此。盖克己所以治好乐,而明理所以治忧患也。大抵用工处,克己、明理二端而已(如前所云,居敬则克己在其中,集义则明理在其中,亦是二端也。)。汪玉山所谓《二程语录》,尝因探讨一事,即为刊正数处,此论亦未然。盖在己若见未到,看先生说话未出,却便据己见刊正,岂不为害?要须平心易气,深潜默体,于其疑则与师友讲论问辩焉可也。《诸葛忠武传》录呈,有当删正及当增益者,不惜示及。家亦有集,但殊不类诸葛公语,当非本书。王子思所编似太草草,某中间所载公之语云「吾心如秤,不能为人作轻重」,乃得之《贞观政要》中,不知向前别曾有处载此否?刘子澄亦得书。仲信令兄必归侍旁,烦为致意。某见吾友下问之诚,据鄙怀不敢有隐切,不必示它人也。寒甚,呵笔奉此,更惟自爱。
跋王实斋送林丛桂序 南宋 · 刘克庄
出处:全宋文卷七五七五
汉有孝廉科,最近古,于时郡国不兴廉、不兴孝者有罚,其求之勤如此。始也得王吉、鲍宣之流,其后滥觞及于孟德、仲谋矣,然必矫揉乃可得誉,必考察乃可充赋。唐以后诸科皆废,虽有曾、闵,不过旌门闾、馈酒饩而已,若夷与蹠则混为一区,无所别异。惟进士一科尤为世所贵重,苟能操笔,不必矫揉,无事考察,立取显美。林君孟芳甫冠擢第,不以当世共贵重为喜,而以前辈一不幸之语为忧,请益于实斋王公,公勉以孝廉二字。孟芳归以示余,余曰:此子思子所谓夫妇之愚可行而圣人有所不能行者也。士不致力于其平且实者,而鹜志于其高且虚者,横渠所谓自诬也,诬人也。夫孝自事亲而移于君,廉自箪食豆羹而达于千乘之国。实斋既发明其大端,余又为作义疏,孟芳勉之,它日有进德之誉,则实斋获知人之名矣(《后村先生大全集》卷一○一。又见《后村题跋》卷三。)。
者:原无,据右引补。
上尚书请留秋苗以为军储状 宋 · 王棠
出处:全宋文卷四○九○、《姑苏志》卷五一
江阴自昔为屯戍之地,而库无储金,廪无馀粟,全藉内郡拨发钱谷,以实边垒。今本军税赋仅充岁额之上供,而利源不足以给按月之发纳,一钱一粒皆赴漕司,其后民力益困,则群噪而越诉,前后官吏以兑借敷率,得罪囚系者相踵。然棠设以罪逐,何足算哉?诚恐上误国家边备,虽死无益。愚意欲留本军秋苗一二万石,每岁桩留,准备警急支用,候至次年新苗入仓,却将陈米起发。其于漕司岁计并无亏损,直有迟速之少异,所贵常有储积,以备不虞耳。
户部尚书许公墓志铭 宋 · 汪藻
出处:全宋文卷三三九○、《浮溪集》卷二六、《永乐大典》卷一三○八二 创作地点:江西省上饶市德兴市
政和五年四月甲寅,中大夫、提举洪州玉隆观许公卒于袁州。公以文学起家,以材力结人主之知,为世名臣。当朝庭建立法度之时,所更皆其要剧。凡事纷于前,众人圜视莫知所为,公独从容处决。初若不以经意,退而视其规模,条析明甚,有深思熟虑不能至者。用此四历大镇,五为户部侍郎,一为尚书,官至中大夫,职至枢密直学士。虽间用言者数出,然天子思公,不逾时辄召。故卒之日,贤士大夫皆衋然悲伤,以用公之材为未究。公讳几,字先之,世居饶之馀干,至高祖始占籍信州贵溪,故今为贵溪人。曾祖待用、祖尧卿,皆不仕。皇考宗举,举进士,卒官秘书丞,以公故赠光禄大夫。公儿时有大志,出语惊人。大丞相韩公琦镇大名,公在大名以诸生见,独伟视公,为加礼,遣诣太学。未冠,擢上第,调筠州高安主簿。光禄公间往视之,会摄邑事,规画良善,光禄喜曰:「儿能尔,吾何忧」?为之信宿而去。丁光禄公忧,起主饶州乐平簿。已而为其令,大兴学校,课士习经,亲与之酬酢,虽旁邑亦遣子弟从学。浚陂池利于民者,责其寮分任之;独练湖之役为大,则躬按行其地,为之区处,溉田无虑万计,民刻石纪功,治行为江东第一。用荐者改宣德郎、知宣州南陵县,还民之托僧尼为奸者数百人。勾当开封府右厢公事,尹高其能,虽府事亦关决公。会复常平官,大臣首荐公,擢提举京西南路常平等事。奉使有旨,为开封府推官。丁普安太夫人忧,免丧除虞部、金部、户部员外郎,赐五品服。今上即位,有以永兴等路馈饷为言者,遣公驰视,数月毕,财以不乏。馆北使,除大府少卿。先是吏俸不时得,贫者患之。公能使利无遗入,用品秩高下,分日而给,未几以均足闻。为提举南郊事务官,除将作监。吏与工比为奸,盘结牢甚,如斲削涂塈丹雘之工,当以次用,而吏于役初,概给其廪,故浮耗不赀,且閒剧不均,诉者纷然。公以楹数逆为之程,使未役其役者不食其食,费省而功倍,遂为永法。除大理卿,改太仆,马政蕃息,入户部为侍郎。公前为郎多在户部,其财用出纳敛散,铢分缕析,皆有成法。及莅官左曹,益当天下之剧,夙夜尽瘁,讲求利病罢行之。其大者必反复议论,务合熙宁、元丰之法,毅然不可回夺。上亦知公忠,乃多见纳用,议者以异时居大农无与公比。除显谟阁待制、知郓州、充京东西路安抚使。盗倚梁山为薮,害所被甚众。公籍渔者十人为保,晨肆其出,夕责其归,否则同保以闻,自是穷治无脱者。汶上多衣冠,其嚚子憸孙,惟怙势横闾里,善良苦之。公刑其尤者以徇,风俗为变。迁显谟阁直学士、知成都府。入见,除户部侍郎。以子丧乞外,上曰:「卿宣力久,其少安」。复除直学士、知成都府。言者以公摇泉布法,降充待制、提举亳州明道宫。既投閒,筑室饶之东湖,尽江山之胜。大观三年秋,亟召,除工部侍郎,数日改户部。岁有大礼之费且倍,经人为公虑,公不取于下,不贷于中,前期而办。会开封府李孝称领诏狱,以公摄尹事,剖决精明,廷中皆指相示曰:「是故为厢官者,其可犯耶」?稍稍引去。拜本部尚书,兼详定一司敕令。公练习邦赋,每檄在京库务及移文诸路,口授吏曰,某所为钱若干,某所为物若干,某费当取彼,某储当给彼,吏且听且书,莫知其端。及覆视案牍,无一不如公言者,人人骇服。言者以公治染院事不实,除龙图阁直学士、知婺州,俄降充天章阁待制。已而事白,除枢密直学士、河东路计度转运使。公屡辞不获,则请广籴以绝豪右射利之奸,从之。改真定府路安抚使,兼知成德军。未逾月,徙河东路经略安抚使,兼知太原府。河东被边,绵地数千里,公尽护诸将,纪律赫然。及其暇时,修垦田法以利兵农,谨烽燧、明斥候,奸不得发。或报衙头招集亡命,公用防秋法戍境上度兵官牛宗可,使用防城法,布鹿角、坏道路、为陷马坑,贼知有备,讫公去不敢窥边。有恶少数人,结死党,号弟兄,其一犯法,悉捕治之,而流其为首者。边郡例以抚养库钱易货他郡,公为盗欺,至乾没不可计,莫能擿其奸。公一追偿,无敢隐。以其赢劳将士,皆得其死力。坐户部时裁减吏禄非是,夺枢密直学士,提举杭州洞霄宫。寻谪授永州团练副使,袁州安置。公屏居杖履,翛然无流落之叹。既二年,上立皇太子,复中大夫、提举洪州玉隆观。命未至而公卒,享年六十二。公于父母兄弟,慈祥孝友。乐振人之急,成人之善。其于宗族,振之尤厚,于乡里成之尤力。遇恩不任其子,而任其弟畿。及帅河东,辟畿自随。终公身,五子其官者一人而已。故人陈于扬越客死,公为归其丧,具本业,其家至今赖之。盖节义如此者甚众。公聪明强记,任气敢为,状貌雄伟,议论轩然,见者竦动,知其为非常人也。居官无小大久暂,要为不苟。不以吏追民,不以狱诿吏,然民亦劝趋无敢怠,吏亦莫能窜其奸也。故去乐平、南陵且三十年,父老至今诵公怀之。于驭军理财知大体,遇事纤悉必有法度,后人用之辄享其便,虽欲出意变更,然卒不能出公之意外也。喜读书,为文立成,不属藁,亦未尝引以自名,专用缘饰吏事,故其所施为卓荦过人如此。有文集三十卷。妻赵氏,清献公抃之孙,封安康郡君。男六人。曰璹、曰球,皆前卒。琰,承奉郎。馀尚幼。女五人。适某官胡干化,亦前卒。馀未行。琰将以政和六年九月某日,葬公饶州鄱阳县某乡里之原,以藻世姻,知公为悉,使来问铭。故掇公平生行事之大者书之,而系以铭。铭曰:
天之生材,不妄付与。惟与伟人,则莫量数。公方妙龄,即以材著。两乘轺车,三帅戎旅。五司邦财,最久其所。事之纷来,众色疑沮。惟公怡然,麾以笑语。孰幽无明,孰废无举。烨如星旋,浩如川注。旁观叹嗟,缩手无措。出入践更,咸有誉处。虽班中台,十未施五。官三纪馀,卒以才赴。彭蠡之南,是谓平楚。冈峦属连,气象吞吐。筑宫其间,龟筮咸许。非公之英,孰配兹土?
通赵星渚书 宋末元初 · 王柏
出处:全宋文卷七七九○、《鲁斋集》卷八
即日白露横江,黄云栖亩,恭惟暂韬经济,妙养中和,顾諟天明,相在尔室。某轻去诲范,七年于兹。自赤城无借留之路,而某亦梦断于东湖。不谓崇情笃雅,有请于朝,给劄以驱其出,不免一再往回,有愧于山灵海若多矣。幸得草巢之肯来,遂因风变而谢绝也。瞻望道德之声光,服习提警之精实,非不切切于衷,终不敢以山林之姓名驱驰于龙尾之道,门籍之下,几至堙芜。不自意怀人忧世之念深,欲以枯根朽质,置于造化炉中,误玷鹗书,不胜惊惧。恐吕公之夹袋掌记,陈密学、司马公之荐士稿编,无此样人才也,未免为知人之累,益重愧悚。惟是大贤君子之进退,足以卜时政之得失,足以验世道之盛衰。虽闻暂收朝迹,归隐故山,陶镕水石于世气之外,酬酢圣贤于德履之中,行藏用舍,本非二致,皆所以敬天命而植民彝也。且闻属车豹尾中,稀如晨星,切恐绿绨方底之诏,已飞下岞崿,起安石以副天下苍生之望,恐终不可得而恝然也。某幽屏衡茅,过从绝少,旧学剥落几尽,尚有一点直实,不随血气而消,残编故书,时时涵泳。向侍坐隅,蒙举陈克斋所记《暮春章》改本,缓诵称叹。某自昔亦以为此甚端的也,近年来以今《集注》细细较之,深以为疑,又以文集参考,则知其反为未定之本,大不如今《集注》之精密也。近尝再讲此章,未及录呈,不知高明后来亦曾再入思虑否。某平生□于「无极而太极」一句,见得未透。朱子谓无形而有理,非不明白,但于周子命词之意,嚼咀未破,故象山未能释然。某不揆浅陋,妄窥先儒之心,谓此是周子《太极图说》,只当就图上说此一句,不可悬虚说理,若又有所谓无极之理。盖周子欲为此图以示人也,而太极无形无象,本不可以成图。然非图则造化之渊微又难于模写,不得已画为圆象,拟天之形,指为太极,又若有形有象。故于图说首发此一语,不过先释太极之本无此圆象也。后人殽乱疑惑,故朱子曰此只是无形而有理,言简而尽。然必于图上指此一语,方为亲切无疑。未审高见以为然否。朱子之说《中庸》至矣精矣,而某妄有所疑。朱子平时谓《家语》为《孔丛子》伪书,今于《集注》反取之以證《中庸》之误,愚尤惑焉。「哀公问政,子曰」云云止「其政息」,窃意夫子之答只此数语,自「人道敏政」而下,止「及其成功,一也」,皆子思之言。又举夫子三句以證之,故又著「子曰」字,恐非妄也。此下子思又自说去,《家语》中间又举「哀公曰」,此恐不足信。某妄谓其中「仁者人也,义者宜也」,此非夫子平时语,自是孟子得于子思者,其为子思之言明矣。未审高见以为然否。某固陋之质,于经书疑处甚多,无笔吏钞写,未能一一质于高明。先述此三条,以求开悟之方,敢乞始终提诲,庶不抱此鹘突道理归全于父母天地,受赐大矣。某谨专人省候起居,其轻渎赐之容留,不胜幸甚。未卜侍拜,更乞为斯道自重,为明时自爱,精调鼎食,佐吾君开万世太平之基。某顿首忱祷,不宣。
回赵星渚书 宋末元初 · 王柏
出处:全宋文卷七七九○、《鲁斋集》卷八
即日冬令权舆,霜明风劲,恭惟勇退要涂,表仪世道,诚无间断,神相后先,尊候动止万福。某近者僭上□□之教,以赎门籍之荒凉,旋领令嗣承奉赐书,知已上彻电览。乃闻尊体偶违和裕,未敢继驰尺笺,敬诇药石之庆。方引领东望,日切泰山北斗之仰,专使远临,俯授宝帖,联题累牍,蓬荜生光。惊喜下拜,盥手剥缄,仰见郁郁情文,勤渠谦让,如亲侍函丈之间,恭聆金声玉振之韵,感慰无斁。某崦嵫甚迫,衰病日侵,无由可以航一苇,躬拜于岞崿山下,请问平生所疑,以祛其固陋之见,而尺书之敬亦复旷阔,几于自弃。重荷不鄙,矜其荒浅,赐之规正。又蒙振其废惰,复以三目,俾入思虑,将有以儆策而陶镕之,幸甚过望。敢以愚鲁之见,陈于别楮。更乞始终提诲,诚所愿望。某近得车玉峰书,赐报《大学致格传》,未尝忘也,欲以「知止而后有定」一段接「听讼」一段,即是元致格传。某闻之跃然,若不动斧凿,而元词俨然,诚追亡之上功也。后又闻昔日严陵吴守槃亦有此说。见卢新之跋,尝以此说请教于西山叶先生,先生云且去涵养,不知尊明曾闻之否,此说以为如何?某又蒙玉峰以所编《道统录》稿见教,题目甚大,采摭甚详。愚意以为尚欠纲领也,未知曾达尊听否。某窃叹世衰道微,同志绝少,仰惟星渚先生海内范模,扬历且久,不知朝野中可以与之切磋论辨者谁欤?后生晚进有志于学,所以传道授业者谁欤?某孤陋寡闻,待尽穷巷,了无闻知,敢告疏其一二,因便以开其昏蒙,尤所愿幸。使介不敢久淹,谨拜饰笺,恭脩大贶之谢。气候向寒,更乞谨护鼎茵,柱石斯道,大展经纶,以副四方善类之祝。某拳拳无任,不备。
一、《浴沂》一章,区区所疑,已蒙印可,足见大公无我,与人为善之意。佩服,佩服。
一、「无极而太极」一句,某非敢妄疑先哲,但疑其既是无形而有理,则图中圆象非形而何?此周子于《图说》之首,不可无此一句也。然其精密微妙之旨,拓前圣之所未发,自在其中,初无牴牾也。某妄谓当时朱子若说入图上来,则此句有著泊,未必起象山之疑议耳。
一、先贤以《家语》为先秦古书,此句稍宽,竟不知为何人所录。疑其为子思以后子孙所编。如疑颜子窃饭之类,诚为可鄙,决不出于子思之前明矣。若以子思之言證《家语》之失可也,以《家语》證子思之书,于义有所未安。窃谓一部《论语》,门弟子问仁者多矣,夫子止语之求仁之方,未尝有仁字亲切之训。至孟子方有「仁者人也,义者宜也」之语,则疑其得于子思,未必夫子之言也。尊见以为然否,更乞不倦之教。
一、赐问张子言气,周、程言理,旨意不同。某窃谓理气未尝相离,先儒不相沿袭,虽言不同而未尝相悖。言气者是以气为道之体,理已在其中;言理者是以理必乘气而出,气亦在其中。虽有形而上下之分,然道亦器也,器亦道也,二之则不是。张子言气数段,朱子固尝置于《近思录》道体门中,此意可见。朱子又曰:「张子说得是好,终是生受辛苦」是也。伏丐尊照。
一、赐问几有吉凶,夫子与朱子之言不同。某窃谓周子曰「诚神几,圣人也」,此言圣人之几在诚神之间,自是有吉无凶。又曰「诚无为,几善恶」,此言众人之几既有善恶,安得无吉凶?若众人之几能动以正,亦无凶之可言。夫动以正者,天理之本然也;动不以正,此人欲之或然。言虽不同,实不相悖。伏乞尊察。
一、赐问伊川言奉祀之人是继室所生,当以继室配,为不易之礼,固为的确。所谓不易之理者,祭祀时母子一气感通也。然于礼有所未尽,是或程子有为而言也。或有谓《春秋》之法,以元妃配,而继室不得配,故程子如前之云,未可知也。但今所谓继室与古之继室不同。古者诸侯一娶九女,若元妃薨,凡继室皆其妾媵也。虽有子,不得并配。今之所谓继室,亦皆礼聘,与元妃固等夷耳,但有先后长幼之分,所以不可不并配。今之庶母却合古者继室之义,虽有子,死当祔于妾祖姑,别室以祀之。有此曲折未尽,未审尊见以为如何。敢乞开晓。
答叶通斋书 宋末元初 · 王柏
出处:全宋文卷七七九一、《鲁斋集》卷八
某馀日无几,急于闻道,思友朋之诲教,如饥如渴,故不敢以频渎为惮,况辱温词诱进,而可甘于自弃乎!连拜金薤琳琅之章,喜甚慰甚,如获弘璧,不忍释手。所以药其狂诞者至矣,非一感之可既。但某一时之言庞杂,有误尊听,既蒙导之以尽言,不敢自默。切谓集《家语》者固出于门人弟子也,于《家语》中集其精粹而为《论语》者疑子思也。尊兄亦以为恐或有之,止是其下一「必」字太死杀尔。尊谕曰非子思所著亦明矣,然某未尝言为子思所著也。「集」字与「著」字大不同,集者合众人之所长,著者明一己之所见。或恐高明偶未见察。某所谓著书自子思始者,指《中庸》而言,非谓《家语》也,措词不明,皇恐。若古《家语》之不存,王肃引孔衍之言曰「王肃反诸书,杂录以补其亡」,非《中庸》用王肃之词,是王肃用《中庸》之言,妄加「哀公曰」之类甚明。此朱子所以言《家语》之多疵,是晚年之论无疑。朱子于《四书》至死脩改未毕,因门人之疑而修改者,历历可考,此朱子迁善之盛德而不可泯没者。但学者不可妄有指议,茍有證据,不妨致疑于其间,是勉斋《通释》之例云尔。今不曰可疑,而径曰疵,此大病也。高明之赐宏矣,鲁经之编固知犯大不韪,骇人观听,吾兄见爱之深,惟恐某得罪于名教,谆谆诲谕,恳恻真实至矣,愧感愧感。但尊谕尚有回护,未忍尽斥其非,则愚见犹有未能释然者,不敢不更陈之,尚赖倾倒忠告。尊谕记录之书非经体也,移动未为不可,是经体之当然明矣。谓夫子之微言,非可以绪分而类合,恐有所未尽。是书也,若夫子之所自著,前后次第有微意焉,是诚不可移动也。三圣之于《易》,夫子之于《春秋》,各自成书,而辅嗣、杜预与之破碎,其罪大矣。此书虽集夫子之格言,初无前后次第之可考,又非上下贯通以相承,杂出于众手之所纪,当前者或后,当后者反前,夫子之言与门人之言杂然失其伦次,显然可见,未知其不可移也。尊谕谓句句自然,意味微妙无穷者,略无所损也。学者随其逐条章指曲折,优柔餍饫者,亦无所妨也。南轩类聚言仁,此却是摘撮看文字,朱子病之诚当也。此则于一部全书无少无馀,非摘撮比也。昔谓之语,不为之类合,可也,今谓之经,恐不可不类合也。随步换形,各有攸当,政所以上承毅斋先生尊经之意。未审尊明以为如何?区区之愚,以《尚书》一典叙事,二谟叙言,故欲以事先于言者,首以「温而厉」者,以此章包含夫子之德容,浑然全备,故欲冠于篇端,如《尧典》之「钦明文思」也。此义既未明,今当去之。尊谕谓虽记录之书,亦自各有意义。某亦尝闻之,朱子固曰首篇多务本之意,《八佾》皆礼乐之事,《公冶长》论古今人物,《先进》评弟子之贤否,《微子》多记圣贤之出处,此亦因其近似可以推测者而言。使集《论语》者果有此意,则篇篇有之,不应斑残零乱如此。窃恐后学因此强推之,必立一说笼罩,傅会穿凿,为害不小。又如《尧曰》以下,虽无「子曰」发端,亦恐夫子尝言之,故录于此。若曰门人举此以见圣人相传之意,恐不应不分不晓,如此含糊也。若曰始以务本,继以帝王之相传,却是著为此书,非记录也。《孟子》篇终却是此意分明,此政是著书之体。尹氏遂曰:以「子张问政」继「尧曰」,以明夫子为政,可知已蚤是有些傅会。茍如其言,则「克己复礼」章、「吾道一贯」章,又何慊于五美四恶乎?若以政为急,则「为政以德」章,又岂不胜于此?曰记录,则前后无序,非病也;曰著述,则步步可疑。尊明以为如何?《孟子》固一手之书也,本自有条理,政欲学《论语》,故乱其次序。惟赵岐解此意,总作三节说:一曰时君咸谓之迂阔,二曰与弟子答问,三曰又自撰其法度之言。虽曰不可移动,而朱子编《要略》已创例于前矣。尊见以为如何?尊谕欲以格言大训与答问为经,馀则为传,此言简径明白,敢不佩服!然只此规模,则亦不免移动矣。然《乡党》一书,体则经也,今当为传乎?「尧曰」至「公说」当为传乎,当为经乎?更乞明赐提警。三阳之庆未遂,捧卮为寿于通斋之下,仰止耆德,天锡难老,以柱石吾道。不胜东望颂祷之至,不宣。
中庸论(下) 宋末元初 · 王柏
出处:全宋文卷七八○三、《鲁斋集》卷一○
或有问者曰:二篇之析,子固有證矣。然则性之与教亦有不同欤?曰:非不同也,正以其所指以示人者各有义也。推其性之所自来,则人与万物同一原也;推其性之所实有,虽天地之健顺亦不外此教,非不同也。曰修道,指其当行之路也。曰明诚,指其当知之理也。知而后能行,行固不先于知也。夫性最难言也,原其继善成性之初,理与气未尝相离也;推其极本穷原之义,理与气不可相杂也。于不可相杂之中,要见其未尝相离之实,于未尝相离之中,要知其不可相杂之意,方为淳粹峻洁,不悖厥旨矣。夫气者性之所寄也,性者气之所体也。舜之命禹曰人心、曰道心,此分理气而并言。《汤诰》曰降衷,刘子曰受中,此于性中独提理言,所谓性即理也。告子曰食色、曰生之谓,此于性中独提气言,故曰不识性也。子思子曰天命,则理气混然在中,曰喜怒哀乐,本乎气者也。特以其未发,无所偏倚,故谓之中,此气而含理也。发而中节,发亦气也,有理以帅乎中,故发而能中节矣。中和之中,主静而言理也,性也,体也;中庸之中,主动而言德也,情也,用也。今既以《中庸》名篇,而「中庸」二字不见于首章,何也?曰:道也者非它道也,非可离之道也,即中庸之道也。曰不可离,岂非日用常行之道,是曰庸乎?是以君子戒惧乎未发者,所以养此中也;谨独于将发者,所以审此中也。惟中而后可庸也。虽天地位,万物育,亦庸也。非圣人推极其中和,则天地亦有时而不位,万物亦有时而不育。此感应必然之理,非天地本不位,万物本不育,必待圣人致中和而后位育也。故首章非无中庸也,盖中庸之义已默寓于道之中。不然,则次章忽曰「君子中庸」,与首章全不相属,恐子思子之文章决不如是之无原也。吁,不观汉儒之训故,不知关洛诸子义理之粹明,不观《中庸》之辑解,不知朱子《章句》之精密。仆窃妄意而犹有疑焉者,以此书章节散漫,易于错简,朱子止从其旧,乃于中提出关键字为之联络,固为甚密。自次章以「知仁勇」联络之,自十二章至十九章以「道之费隐」联络之,自二十一章至三十二章以「天道」、「人道」联络之,于第二十章又以「包费隐,兼小大」起天道人道之旨,不复有纤毫间隙之地,其用工于此书可谓密矣。皆所以开后学之耳目,发往哲之精神,而仆复何疑焉?但第三章既是第二章之结语,第五章亦为第四章之结语,各分为二,疑其太密也。第七、第九章,朱子既曰「承上起下」,则是文相属而意相连矣。窃疑止是一章,恐不必分也。第四章初言过不及,此固申中之义,次言人莫不饮食,岂非庸乎?第十一章索隐行怪,此非常者明矣。半涂而废,此不能常者也。不见知而不悔,此固能常者,恐推上「知仁勇」反觉宽尔。费隐之为体用亦精矣,窃意凡言道之费处,皆指日用常行人之所易者也,所以申明乎庸之义也。前言饮食,日用之常也。此言夫妇,人道之常也。天地之间,阴阳感应,庸之大者也。天地而犹有憾者,是阴阳感应之大者也。天地而犹有憾者,是阴阳失其庸也。惟蓝田吕氏以费隐以上论中,以下论庸,此最得子思子之本旨。朱子乃以为未安,思之不得其意。但吕氏此下有以隐为至道,或恐以此为未安也。不然,则子思子反复论中如此之详,不应论庸如此之略也。岂以发越「费隐」二字之精神,故掩其庸乎?又何为有「庸德」、「庸言」两字,露出精神?以是知非忘庸者也。凡显然易见,形于天地之间者,莫非庸也。「费隐」之下当继以「行远自迩」一章,九经之下当继以「大哉圣人之道」,言圣人之道虽如此高大,亦不过在礼经威仪之中,亦庸也。但无此德则不能凝此道,自用自专,反古道皆不知中庸者也。本诸身至百世,以俟圣人而不惑,亦能尽此中庸者也。卒章四称德,亦指中庸之德而言。虽自实用工夫天下平,亦本乎天之所命,无声无臭,非可求之于气也。仆之所疑者如此,恨不及质正于朱子。既不敢自以为然,又不敢自欺曰无疑,抚卷浩叹,若有得焉。与其蓄所疑而长终,岂若暴白其所疑以俟后之朱子云。
汎论易 南宋 · 杨简
出处:全宋文卷六二二二、《慈湖先生遗书》卷七
汲古问:「三《易》经卦皆八,何以所首不同?或谓《乾》、《坤》其《易》之门,但当以《周易》为正,果可如此说否」?先生曰:「今之言《易》者必求本于《乾》、《坤》,陋矣。但见《周易》之书,不见《连山》、《归藏》之书,故必首《乾》次《坤》。不知《连山》首《艮》重《艮》,故曰《连山》;《归藏》首《坤》,故曰『坤乾之义』。《连山》,夏后氏之《易》;《归藏》,商人之《易》。至矣哉!合三《易》而观之,而后八卦之妙,大《易》之用,混然一贯之道,昭昭于天下矣。三才皆《易》也,三才之变非⚋则━,非⚋则━,或杂焉,或纯焉。纯焉其名《乾》、《坤》,杂焉其名《震》、《坎》、《艮》《、巽》、《离》、《兑》,皆是物也。一物而八名也,初无大小优劣之间也。形则有大小,道无大小;德则有优劣,道无优劣。或首《艮》,或首《坤》,明乎八卦之皆《易》也。《易》道则变一而为八,其变虽八,其道实一。杜子春曰:『《连山》宓戏,《归藏》黄帝』」。
先生问汲古曰:「《易》卦诸《彖》言『大矣哉』,曾讲究否」?汲古对曰:「《彖》言『大矣哉』,皆定卦,不知当何如看」?先生乃指诲曰:「《易》卦诸《彖》言『大矣哉』者十二卦,《豫》、《遁》、《姤》、《旅》言『时义』,《随》言『随时之义』,岂他卦皆无时义哉?岂他卦之时义皆不大哉?《坎》、《睽》、《蹇》言『时用』,岂他卦皆无时用哉?岂他卦之时用皆不大哉?《颐》、《大过》、《解》、《革》言『时』,岂他卦皆非时哉?岂他卦之时皆不大哉?六十四卦皆时也,皆有义也,皆有用也,皆大也。『大矣哉』,盖叹其道之大,有言不能尽之旨。事无大小,无非《易》道之妙。圣人偶于此十二卦发其叹,非此十二卦与他卦特异也。使每卦而言,则不胜其言。愚者执其言,智者通其旨,岂特六十四卦皆可以称『大矣哉』,虽三百八十四爻亦皆可称『大矣哉』。圣人于《豫》、《随》、《遁》、《姤》、《旅》则犹有义之可言,至于《颐》、《大过》、《解》、《革》则既不曰义,又不曰用,止曰时而已矣,何以曰『大矣哉』?此正以明天地无一物一事一时之非易。学者溺于思虑,必求其义。圣人于《颐》、《大过》、《解》、《革》尽捐义、用,止言其时,而叹之曰『大矣哉』,使学者无所求索,不容钩深,即时而悟大哉之妙,则事理一贯,精粗一体。孔子何思何虑,文王不识不知,信矣」!
六十四卦皆可以言「元亨利贞」,圣人既于《乾》言之,又于《坤》言之,又于《屯》言之。圣人于此,谓学者可以意通之矣,故自《蒙》而下,或言其一,或言其二,或言其三,至《随》又全言之,《临》又言之,《旡妄》、《革》又言之,亦偶于此数卦而复言,非此数卦之特异也。亦恐学者执《乾》、《坤》、《屯》之卦异于馀卦,故复于此言之,以破其疑。于《坤》曰「牝马之贞」者,于以明地道也,妻道也,臣道也,柔顺勤行之正也。刚阳在上,无为而佚,君之道也;柔阴在下,有为而劳,臣之道也。君臣之分不同,而道则通也,在君则刚则佚,在臣则柔则劳,一也。天下之动,贞夫一者也,无二贞也。子思曰:「天地之道,其为物不贰」。使牝马之贞果劣于《乾》,则《屯》不言牝马,又大于《坤》乎?虽庸人孺子知其不然也。而先儒率尊《乾》而卑馀卦,非明乎《易》者也。《归藏》首《坤》,则《乾》又劣于《坤》乎?学者不知《连山》、《归藏》,是以蔽于斯义。或者又曰:他卦言「元亨利贞」者,《彖》释曰「大亨以正」,与《乾》、《坤》不同,何耶?曰:此亦会通之义也。元有始义,有大义,以始明之可也,以大言之亦可也。《乾·彖》亦曰「大哉」,无不可者。《文言》虽列而四之,而又曰乾元者,始而亨者也,是又合元与亨而为一也。《彖》举乾元以统亨利贞,则四德之名虽殊,而实同也。《屯》、《随》曰「大亨贞」,又与馀《彖》不同,亦随卦发明大《易》之道,不可以一端拘也。六十四卦皆《易》也,六十四卦皆元也,皆亨也,皆利也,皆贞也。圣人偶有所言,偶有所不言,随意发明,举一隅,三隅可反也。书不尽言,言不尽意,欲详其言,虽伏羲、文王、周公、孔子系《易》之辞至于今不已,犹不得而尽也。且诸卦间有赞辞曰「大矣哉」者,所以叹其道之至大,所以明《易》之道也,非独此数卦者有《易》之道,馀卦无也。虽庸人孺子知其不然也。自《坎》、《遁》、《睽》、《蹇》、《旅》皆可以言「大矣哉」,而况于他卦乎?元亨利贞犹是也,今夫人一话言何从而始乎?非元乎?一念虑何从而始乎?非元乎?日用应酬,变动不穷,非大亨乎?咸有利焉,非利乎己,则利乎物。又有正焉,正则行,邪则否;正则利,邪则害。自一人之身,一日之中,元亨利贞咸具焉,而况于他乎?一以贯之,物物皆易,事事皆易,念念皆易,句句皆易。号名纷然变化,杂然无一非易。
汲古问:「《易·乾卦》云:『君子学以聚之,问以辩之,宽以居之,仁以行之』。先儒谓学聚问辩,进德也;宽居仁行,修业也。此言如何」?先生曰:「学贵于博,不博则偏,则孤。伯夷惟不博学,虽至于圣,而偏于清。柳下惠惟不博学,虽至于圣,而偏于和。学以聚之,无所不学也。《大畜》曰:『君子以多识前言往行』。《语》曰:『君子博学于文』。学必有疑,疑必问,欲辨明其实也。辨而果得其实,则何患不宽?何患不仁?然圣人垂训所以启后人,后人问辨未得其实,而自以为实者多矣,故谆复而诲之。诲之以宽,则凡梏于己私,执于小道者,庶其有警。孟子曰:『养而无害,则塞乎天地之间』。此犹未足以尽宽之至大。《传》曰『范围天地之化』,庶乎其宽矣,然此犹可言而及者,犹有涯畔,未足以尽宽之至。孔子曰『言不尽意』,又自谓『吾有知乎哉,无知也』,此非训诂之所能解,非心思之所能及。然则宽即仁,仁即宽。而圣人复言仁者,以人之学道固有造广大之境,未尽其妙而止辍,溺于静止而无发用之仁,故卒曰仁以行之,如四时之错行,如雷霆风雨之震动变化,而后可以言仁。未至于此,则犹未可以言仁也」。
《坤》六二:「直方大,不习无不利」。直心而往,即《易》之道。意起则支,而入于邪矣。直心而行,虽遇万变,未尝转易,是之谓方。凡物圆则转,方则不转。方者特明不转之义,非于直之外又有方也。夫道一而已矣,言之不同,初无二致。是道甚大,故曰大。是道非学习之所能,故曰「不习无不利」。孟子曰:「人之所不学而能者,其良能也;所不虑而知者,其良知也」。习者勉强,本有者奚俟乎习?此虽人道,即地之道,故曰「地道光」也。光如日月之光,无思无为,而无所不照。不光明者必入于意,必支而他,必不直方大,必昏,必不利。六三「含章可贞」,阴虽有美,含之以从王事,弗敢成也,地道也,臣道也,妻道也。地道无成,而代有终也。或者往往于是疑其为小,故圣人特发之曰「知光大」也。道一而已,初无大小。六四「括囊,无咎无誉」,亦此道也。方时闭塞,义当括囊而谨,《易》道之见于《坤》,见于谨者也。二言《坤》道之正,五言《坤》道之盛。他卦之五多明君象,至于《坤》,则臣道也,故五止言臣位之极盛。黄者中之象,言乎得其中道也,故曰「通理」。言理以明中,非中自中、理自理也。裳者下服,言乎正人臣之位,居人臣之体也,故曰「正位居体」,明乎得道者必能守分而不犯,此非设饰者所能。由中而发,发于文为,故曰「元吉,文在中也」,言乎文非外饰,乃自中诚而著也。伊周之事,人咸信之,不疑其为非,信其诚也。王莽设饰,故卒罹大祸。初之「履霜」,谨微之道也;上之「龙战」,道之穷也。皆《易》之道,而有昏明邪正之辨也。《坤》之用六,即《乾》之用九,九六不同而用同。《乾》造始,《坤》代终,始终不同,而其大则同,故曰「以大终」也。「至哉」之《坤》,即「大哉」之《乾》也,名分不同,而道同也。为妻为臣而失道,则不永,则不贞;得其道者,必永必贞。二三四五皆能用六,惟上六不能用。六反为六所用,为形体所使,为势位所动,故凶。初亦不能用六,故为霜为冰,为不善之积。能辨之于早,则能用之矣。
汲古问:「《易·蒙卦》《象》曰『君子以果行育德』,何以谓之果」?先生曰:「果者,实之谓。德性,人之所自有,不假于求,顺而行之,无有不善。有行实焉,行亏则德昏矣。德性无体,本无所动,本不磨灭。如珠混沙,而失其明;如水不浊,则性不失矣。顺本正之性而达之,是谓果行,所以育德」。
汲古问:「蒙何以养正」?先生曰:「蒙者,不识不知,以养正性」。
需得其道,必得所需;需失其道,必无后获。需,待也。彼此相孚则应矣。人所需待,多动乎意,非光也。光如日月之光,无思无为,而无所不照,此之谓。道如此,则人咸信之,故曰「孚」。如此,则得所需矣,亨矣。得所需亨通,或放逸失正,故又曰「贞,乃吉」。孚与光与正本非三事,以三言发明道心。一动乎意,则不孚,不光,不正,谓之人心。故舜曰「人心惟危」,明其即入于邪,入于凶祸。
「《小畜》,柔得位而上下应之,曰《小畜》。健而巽,刚中而志行,乃亨」。以小畜大,以臣畜君之道也。畜有养义,有止义。以下畜上,非势之顺者,而有道焉。非柔则不敬不顺,非得位则不可以有所行。岂有居下位而可以行畜君之事者乎?惟柔虽得位而人心不悦,虽悦而不至于上下皆悦而应之,亦不能以畜君。天下事未有人心不悦而能行者,而况于畜君乎?故必上下之心咸应之乃可。其德健则力足以行事,而无困慑不继之患。巽则顺入乎君心,刚则物莫能变,中则不偏不倚。刚中两言,足以发明道心之本。人臣能健能巽,而中无其本,亦不能致亨健矣。巽矣,刚矣,中矣,或所畜之君虽略相应而谏不尽行,言不尽听,则臣亦不可谓得行其志,亦不能亨。于戏!物情事理如上所序,节节如此,曲折如此,乃《易》之道也。虽柔得位,以明六四之象;众阳咸应,有上下应之象。下《乾》,健象;上《巽》,巽象;刚中,二五之象;四五刚柔相得,有志行之象。非象自象,道自道也。此正《易》道之见于《小畜》六画者然也。《象》著其象,《彖》发其义。所谓柔也,得位也,上下应也,健也,巽也,刚也,中也,志行也,非每事而致其力也。合是数者,以发明《易·小畜》之道。得《易》道之全者,自能当《小畜》之时,尽《小畜》之义,自与此《彖》辞无不合。有一不合,必于道有亏焉。齐景公悦晏子之对,作君臣相悦之乐。其诗曰「畜君何尤」,畜君者,好君也,此亦《小畜》之小亨也。何者?晏子犹未有刚中之大本故也。《易》者,天下之大道,圣人之大道,虽甚贤者未能尽也,虽高明之士已得大本,而物情事理委曲万变,往往疏略,不能皆尽。孔子自谓「加我数年,五十以学《易》,可以无大过」,明知夫《易》者,大圣人之事,变应无穷之道,晚年成德,乃可学也。
汲古问:「先儒谓『复其见天地之心乎』此一句最不可以言语解,而可以身反观。天地以生物为心,人能于善心发处,以身反观之,便见得天地之心。此说如何」?先生曰:「三才之间,何物非天地之心?何事非天地之心?何理非天地之心?明者无俟乎言,不明而欲启之,必从其易明之。所以启之万变万殊,不可胜纪,难以明指。阳穷上,剥尽矣,而忽反下而复生,其来无阶,其本无根。然则天地之心,岂不昭然可见乎?天地之心即道,即《易》之道,即人之心,即天地,即万物,即万事,即万理,言之不尽,究之莫穷。视听言动,仁义礼智,变化云为,何始何终?一思既往,再思复生。思自何而来?思归于何所?莫究其所,莫知其自,非天地之心乎?非道心乎?万物万事万理,一乎?二乎?此尚不可以一名,而可以二名乎?通乎此,则变化万殊,皆此妙也。喜怒哀乐,天地之雷霆风雨霜露也;应酬交错,四时之错行,日月之代明也。孔子曰『哀乐相生』,正明目而视之,不可得而见也;倾耳而听之,不可得而闻也。于戏,至哉!何往而非天地之心也」?
汲古问:「《说卦》云『离为甲胄』,何也」?先生曰:「刚在外以卫己,取其外实中虚也」。汲古又问:「古之兵用皮为甲,秦汉以来改用铁,岂非后人多好战,故以铁为之乎」?先生曰:「函人为甲,犀甲兕甲合甲。革坚者支久,惟革之足以当矢刃者,以其柔胜刚也。后世易之以铁,岂古圣不如后人之智?尝以问诸军将,曰:『蛮人用皮甲,若大国用之,则不威重尔,实不如革也』」。
众人见天下无非异,圣人见天下无非同。天地之间万物纷扰,万事杂并,实一物也。而人以为天也,地也,万物也,不可得而一也。不可得而一者,睽也。睽,异也。故不可得而一者,众人之常情;而未始不一者,圣人之独见。非圣人独立此见也,天地万物之体自未始不一也。天下同归而殊涂,一致而百虑。惟人执其途而不知其归,溺其虑而不知其致,夫是以见其末而不见其本,转移于事物而不得其会通。圣人惧天下遂梏于此而不得返,故发其义于《睽》之《彖》。夫天穹然而上,地隤然而下,可谓甚相绝,圣人则曰其事同也。今考天地之事,阴阳施生,同于变化,同于造物,谓之同,犹无足甚疑;至于男女,断然不可以为一人。圣人将以明未始不一之理,则亦有可指之机,曰,其志未始不通也。夫以男女之不可以为一人,而今也其志则通,通则一,然则谓之一可也。又岂特男女之若可以说合者为然,举天下万物,如鸢之飞至于戾天,鱼之跃乃不离于渊,孰知鸢之所以飞者即鱼之所以跃者也?林木之乔耸,砌草之纤短,判然,则性之不同,而体质之殊绝也。孰知夫木之所以为乔而耸者,即草之所以为纤而短者也?苟于此而犹有疑,则试原其始。木之未芽,草之未甲,木果有异于草,草果有异于木乎?天者吾心之高明,地者吾心之博厚。男者吾心之乾,女者吾心之坤。万物者,吾心之散殊,一物也。一物而数名,谓之心,亦谓之道,亦谓之易。圣人谆谆言之者,欲使纷纷者约而归乎此也。
汲古问:「《益卦》《象》曰:『风雷益,君子以见善则迁,有过则改』。或以为雷行风从,相资而相益,此说是否」?先生曰:「见善则迁,有过即改,当如风雷之疾,如此则获益也。人谁无好善改过之心?或有以为难而不能迁改者,患在于动意。惟能不动意,则虚中无物,如镜如空,何善之难迁?何过之难改?舜闻一善言,见一善行,若决江河,沛然莫之能禦者,以舜之道心精一,故无有阻滞也」。先生曰:「圣人不贵无过,贵改过」。汲古对云:「故夫子曰『已矣乎,吾未见能见其过而内自讼』」。先生曰:「世之学者多溺于空寂,以自讼为非道,岂圣人以非道教人」?汲古遂蒙先生书七言以示诲云:「能见其过内自讼,谁知此是天然勇。多少禅流妄诋诃,不知此勇不曾动」。又书六言云:「竞业初无蹊径,缉熙本有光明。自觉自知自信,何思何虑何营?镜里人情喜怒,空中云气纡萦。孔训于仁用力,箕畴王道平平」。
《鼎·彖》曰:「鼎,象也,以木巽火,亨饪也。圣人亨以享上帝,而大亨以养圣贤」。诸儒多求象外之义,必求以木巽火之义,又求圣人亨以享上帝之义,又求大亨以养圣贤之义。不得其义,遂穿凿其说。不知《彖辞》所言甚明甚正,不必他求。「鼎,象也」,言《鼎》卦俨然有鼎之象,有腹,有足,有耳,有铉。「以木巽火」,言其亨饪也。即以木巽火,即大《易》之道;即亨饪,即大《易》之道。圣人亨于鼎以享上帝,此外亦无说,此即大《易》之道;使有说,则不足以享上帝矣。胡不闻「文王不识不知顺帝之则」乎?养圣贤则不一而足,所亨多矣,故曰「大亨」。自大亨之外,亦无说,此即大《易》之道也。学者于《易》之书每求其说,每求其义。至于「巽而耳目聪明」以下则有义矣,自「鼎象也」以下无义之可言也,呜呼!天地间何物非《易》?何事非《易》?何义非《易》?诸儒惟知有说有义之为《易》,不知无说无义之为《易》。说犹无可言,义犹无可说,而况于无说而彊凿其说,无义而彊起其义乎?深悟无说无义之为《易》,则庶几乎入何思何虑之妙,明大《易》一贯之旨矣。
《易》曰「艮其背,不获其身。行其庭,不见其人」云云。善止者行,善行者止。知止而不知行,实不知止;知行而不知止,实不知行。知行止之非二,而未能一一皆当其时,犹未为光明。人之精神尽在乎面,不在乎背;尽向乎前,不向乎后。凡此皆动乎意,逐乎物,失吾本有寂然不动之性。故圣人教之曰「艮其背」,使其面之所向,耳目口鼻手足之所为一如其背,则得其道矣;虽有应用交错,扰扰万绪,未始不寂然矣;视听言动,心思曲折,如天地之变化矣。惟此为艮,惟此为「止其所」。茍艮其面,虽止犹动;知其动而刚止之,终不止也。惟艮其背,则面如背,前如后,动如静,寂然无我,不获其身,虽行其庭,与人交际,实不见其人。盖吾本有寂然不动之性,自是无思无为,如水鉴,如日月,光明四达,靡所不照。目虽视而不流于色,耳虽听而不留于声。照用如此,虽谓之「不获其身,不见其人」可也。水鉴之中,万象毕见,而实无也;万变毕见,而实虚也。止得其所者,言不失其本止也,非果有其所也,非本不止而强止之也。孔子曰「言不尽意」,谓此类也。使有我,则有所矣。夫天下何一物之不妙也,岂独无形者为妙,而有形者不妙耶?岂独无形者为道,而有形者不道耶?未始不一,人自不一。庭者,堂之前,两阶之间。正人物交际之地,而曰「行其庭,不见其人」,非果无人也,不动乎意,虽见而非见也。见立则意动而迁矣,非止也。天地之变化,岂有所动哉?日月之靡所不照,岂有所见哉?孔子曰「哀乐相生」,正明目而视之不可得而见也,倾耳而听之不可得而闻也,洞觉者当无疑乎此也。曰「上下敌应,不相与」者,以是卦上下皆敌,初与四皆阳,二与六皆阴,三与上亦皆阴,无相与之象也。既曰敌矣,何以言应?非谓截然不与物应也,虽应而不动也,犹未尝相与也。茍惟不然,则意起而私立,物我裂而怨咎交作矣,非艮止之道也。《易》曰:「风雷益,君子以见善则迁,有过则改」。见善即迁,当如风雷之疾;有过即改,当如风雷之疾。如此则获益。人谁无好善之心?往往多自谓己不能为而止。人谁无改过之心?往往多自以难改而止。凡此二患,皆始于意,意本于我。道心无体,何者为我?清明在躬,中虚无物,何者为我?虽有神用,变化云为,其实无体。知我之本无体,则声色甘芳之美,毁誉荣辱之变,死生之大变,如太虚中之云气,水鉴中之万象,如四时之变化,其无体、无所加损,何善之难迁?何过之难改?舜闻一善言,见一善行,若决江河,沛然莫之能禦者,以舜之胸中洞然一无所有,故无所阻滞也。
《易》上下《系》虽非孔子所作,而其间得之于孔子者多矣。其言道曰「百姓日用而不知」,虽不系之「子曰」,而吾信其为孔子之言也。其曰「何以聚人曰财;理财正辞,禁民为非曰义」,此亦信其得之于孔子者也。吾深念尧舜三代所以治天下之本旨不复见于后世,深念自孔子没,似是而非、似正而邪之辞充塞宇宙,斯人相与沈迷于昏昏之中,而正道不明也。舜命龙曰:「朕堲谗说殄行,震惊朕师」。周有训方氏,乃正辞之谓。言之失正失实,则作之于心,发于其事,卒以害道。害道,祸乱之原也,正辞所以教之也。圣人治天下,禁民为非而已,无他事也。礼乐刑政,一本诸此。自子思、孟子之言,其失实者犹多,而况于下焉者乎?
少读《易大传》,深爱「无思也,无为也,寂然不动,感而遂通天下之故」,窃自念学道必造此妙。及他日读《论语》,孔子哭颜渊,至于恸,从者曰:「子恸矣」。曰:「有恸乎」?则孔子自不知其为恸,殆非所谓无思无为、寂然不动者;至于不自知,则又几于不清明。怀疑于中,往往一二十年。及承教于象山陆先生,闻举扇讼之是非,忽觉简心乃如此清明虚灵,妙用泛应,无不可者。及后居妣氏丧,哀恸切痛,不可云喻。既久,略省察曩正哀恸时,乃亦寂然不动,自然不自知,方悟孔子哭颜渊至于恸矣而不自知,正合无思无为之妙,益信吾心有如此妙用。哀苦至于如此其极,乃其变化,故《易大传》又曰「变化云为」。不独简有此心,举天下万古之人皆有此心。益信人皆与尧、舜、禹、汤、文、武、周公、孔子同此心,顾人不自知,不自信尔。
子曰:「书不尽言,言不尽意」。然则圣人之意,其不可见乎?子曰:「圣人立象以尽意,设卦以尽情伪,系辞焉以尽其言,变而通之以尽利,鼓之舞之以尽神」。至哉圣言,岂训诂之所能解!既曰「书不尽言」矣,又曰「系辞以尽其言」,既曰「言不尽意」矣,又曰「立象以尽意」,于乎,至哉!似矛盾而非矛盾也,似异而实同也。圣人之言,意岂尽不尽之所可言?言尽亦可,言不尽亦可。云不尽者圣人之实言,云尽者亦圣人之实言。此唯智者足以知其解。知其解者始信天下何思何虑,始信孔子果无隐于二三子,始信六十四卦、卦卦齐一,始信三百八十四爻,爻爻不殊。
汲古问:「形而上者谓之道,形而下者谓之器,道随寓而有,如何分上下」?先生曰:「此非孔子之言。盖道即器。若器非道,则道有不通处」。
《易》曰:「憧憧往来,明从尔思」。子曰:「天下何思何虑?天下同归而殊涂,一致而百虑,天下何思何虑」?至哉圣言,实语也。而自孔子以来至于今,知之者寡。同归殊涂,取喻尔,非实有归有涂也。极上下四方之间,古往今来,万物变化,有无彼此,皆一体也。如人有耳目口鼻手足之不同,而皆一人也。自清浊分,人指轻清而高者曰天,于是靡然随之曰天;指重浊而下者曰地,于是又靡然从之曰地。到于今莫之改,而实一物也。清阳浊阴,二气感化,而为日、为月、为风雨,人物于是生,皆一也。曰彼,曰此,曰动,曰静,曰有,曰无,皆是物也。何以思为?何以虑为?一致尔,人自百虑。故又申言曰「天下何思何虑」。圣人多循诱,罕言及此,今欲破憧憧往来之惑,不得已申言之,以明圣心之实。自圣人观之,一犹赘言,何俟乎思虑?子曰「学而不思则罔」,为未觉者设也。又曰「君子有九思」,为未觉及觉而未全者设也。尧之文思,如昼夜寒暑之变化也。皋陶曰:「慎厥身,脩思永」。以舜、禹虽圣,犹未至于尧之大圣也。孔子赞尧曰「大哉」,赞舜曰「君哉」,不无小间也。然孔子垂教,奚可不循循善诱也?言「日月相推而明生,寒暑相推而岁成」者,将以形容「屈信相感而利生」,使人知往屈非不利,通其屈信之异见也。又言:「尺蠖之屈以求信,龙蛇之蛰以存身」。屡屡言屈非不利,圣人知人好恶偏陷深固,故谆谆然渐启之。又进之曰:「精义入神」,乃所以致用也;「利用安身」,即所以崇德也。明道非无用于世,即利用安身,无非大道,而人自不觉也。大道坦夷,如此而已。过此以往,无可言者,故曰「未之或知也」。惟觉虽通达,而未精未一,故孔子为之不厌者,穷尽其神用也。前言利用安身,谓大略尔,变化则不可胜穷,无一云一为之非变化。又言「知化」,则圣道于是乎尽。
初疑《序卦》之为义似迂,《杂卦》之为文似乱,后乃悟《序卦》之义殊不迂,「杂卦」之文殊不乱。六合之间,何物非《易》?何事非《易》?何义非《易》?何言非《易》?纵言之亦可,横言之亦可。以《坤》为首,为《归藏》亦可;以《艮》为首,为《连山》亦可。故五声六律十二管旋相为宫,则皆宫也;五色六章十二衣旋相为质,则皆质也;五行四时十二月旋相为本,则皆本也。曰本,曰质,曰宫,皆《易》之异名,然则错综而言之,何所不可?《序卦》、《杂卦》虽无「子曰」,无害于道。
中庸总论 南宋 · 黄干
出处:全宋文卷六五五四、《勉斋先生黄文肃公文集》卷二三、《周濂溪集》卷四
《中庸》之书,《章句》、《或问》言之悉矣,学者读之,未有不晓其文、通其义者也。然此书之作,脉络相通,首尾相应。子思之所述,非若《语》、《孟》问答,章殊而旨异也。苟从章分句析,而不得一篇之旨,则亦无以得子思著书之意矣。程子以为始言一理,中散为万事,末复合为一理。朱先生以「诚」之一字为此篇之枢纽,示人切矣。今辄述其遗意而言之。窃谓此书皆言道之体用,下学而上达,理一而分殊也。首言性与道,则性为体而道为用矣。次言中与和,则中为体而和为用矣。又言中庸,则合体用而言,无适而非中庸也。又言费与隐,则分体用而言,隐为体、费为用也。自「道不远人」以下,则皆指用以明体;自言诚以下,则皆因体以明用。「大哉圣人之道」一章总言道之体用也。「发育万物,峻极于天」,道之体也;「礼仪三百,威仪三千」,道之用也。「仲尼」一章言圣人尽道之体用也。「大德敦化」,道之体也;「小德川流」,道之用也。「至圣」则足以全道之用矣,「至诚」则足以全道之体矣。末言「上天之载,无声无臭」,则用即体、体即用,造道之极致也。虽皆以体用为言,然首章则言道之在天,由体以见于用;末章则言人之适道,由用而归于体也。其所以用功而全夫道之体用者,则戒惧慎独,与夫智仁勇三者,及夫诚之一言而已。是则一篇之大旨也。子思之著书,所以必言夫道之体用者,知道有体用,则一动一静皆天理自然之妙,而无一毫人为之私也。知道之有体,则凡术数词章非道也;知道之有用,则虚无寂灭非道也。知体用为二,则操存省察皆不可以不用其力;知体用合一,则从容中道,皆无所用其力也。善言道者,未有加于此者也。曰:「孔孟何为而不言也」?曰:其源流可考也。孔子之学传之曾子,曾子传之子思,子思传之孟子,皆此道也。曾子曰:「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矣」。忠即体,恕即用也。维天之命,于穆不已,非道之体乎?乾道变化,各正性命,非道之用乎?此曾子得之孔子,而传之子思也。孟子曰:「恻隐之心,仁之端也;羞恶之心,义之端也;辞逊之心,礼之端也;是非之心,智之端也」。恻隐、羞恶、辞逊、是非,非道之用乎?仁、义、礼、智,非道之体乎?此又子思得之曾子,而传之孟子也。道丧千载,濂溪周子继孔孟不传之绪,其言太极者道之体也,其言阴阳五行、男女万物,道之用也。太极之静而阴,体也;太极之动而阳,用也。圣贤言道,又安有异指乎?或曰:「以性为体,则属乎人矣。子思以为天命,又以为发育万物,峻极于天,又以为经纶大经,立大本,知化育,乃合天人为一,何也」?曰:性即理也。自理而言则属乎天,以人所受则属乎人矣。属乎人者,本乎天也,故曰万物统体一太极。天下无性外之物,属乎天者也;一物各具一太极,性无不在,属乎人者也。或曰:「《中庸》言体用既分为二矣,程子又言性即气,气即性,道亦器,器亦道,则何以别其为体用乎」?曰:程子有言体用一源、显微无间也。自理而观,体未尝不包乎用,冲漠无朕,万象森然已具之类是也。自物而言,用未尝不具乎体,一阴一阳之谓道,形色天性之谓是也。或曰:「如此,则体用既不相离,何以别其为费为隐乎?道之见于用者费也,其所以为是用者隐也。费犹木之华叶,可见者也;隐犹华叶之有生理,不可见者也。小德之川流,费也;大德之敦化,隐也。然大德之中,小德已具,小德之中,大德固存,此又体用之未尝相离也。嘉定戊寅,栖贤寺书此,以为《中庸总论》。
与徐崇甫校书 南宋 · 陈文蔚
出处:全宋文卷六六○五、《克斋集》卷五
《语录》刊行者,文蔚偶有所见,并昌甫所报凡二条与别录所疑,悉见《与叶味道书》中,得暇能相与折衷为佳。有如校书尊兄所守所行,诚不可及,文蔚数与朋友言之。但吾人所学,要在择乎中庸,往往工夫亦未易到,故子思亲切示人,以为天下国家可均,爵禄可辞,白刃可蹈,而中庸不可能。以事情论之,疑莫难于前三者,而莫易于中庸。今子思以前三者为可均、可辞、可蹈,而以中庸为不可能。盖前三者,资禀之相近者,皆可以智能慷慨为之。而中庸非义精仁熟,则不能以从容而中,而智力果敢有所不与矣。不能、非狂即狷,不得为中庸也。尊兄试深思之,愚者一得,或有可采。
陈坚字子固睿字子思说 南宋 · 高斯得
出处:全宋文卷七九五一、《耻堂存稿》卷三
圣学二,曰知与行而已,然非通之以思则知不明,非守之以力则行不实,二者相须,不可偏废也。《易》曰:「知至至之,可与几也,知终终之,可与存义也」。又曰:「知崇礼卑,崇效天,卑效地」。《语》曰:「知及之,仁不能守之,虽得之,必失之」。又曰:「知者乐水,仁者乐山」。四者辞异,其指则同,知至至之主于知,知欲其明,故曰可与几;知终终之主于行,行欲其力,故曰可与存义。智以知识,言欲高明而如天;礼以持守,言欲安固而如地。智以通理,如水之周流;仁以守道,如山之坚确。一知一行,交进互益,此学之大方也。永嘉陈宗名其二子曰坚曰睿,而遗予书曰「公为我字之且发其义」。予谓坚于文从土,其义有不待辨;若睿之义,当以《洪范》明之。《洪范》五事皆以本然之性而言。「思曰睿」者,思具自然之睿,人皆有之,非圣人所独得,其文义则通而已。二子之于学也,苟能致其睿以思之,坚其守以固之,如手足相须而不可相无,知行互发,不能自已,则其进也庸讵知其所止乎?请字坚曰子固、睿曰子思。虽皆昔人已行之字,然合而言之,以尽其义,则此乎昉。《春秋》之义不嫌同辞,兄弟一体固不得而析也。陈君以为然,则愿以告乎二季,有可往复,幸无辞焉。
答筼窗先生书 宋末元初 · 车若水
出处:全宋文卷七九九三、《三台文献录》卷一四
伏蒙赐书,遣畀《论孟纪蒙》,端拜擎读,身认心体,一念为之肃然,感戢感戢。因思圣经自汉而后,渐有笺传,不为无得于经也。得其一二而务足其帙,则卤莽以具章句者有之矣。近世大儒裒汇成书,脉络前后,斟酌毫釐,性根道原,究讨咸极,虽天地有终不能废也。人冥行而失之涂,授以一炬,衢道乃见。至于浩月澄昼,月落而朝暾,一炬不足功也。然则笺传者,圣经之一炬耳。自儒林、文艺之分,于是经术、文章各以偏闺自雄,曾未有混一之者。韩退之六经之文,跨越百代,至于李翱训释《论语》,乃以智巧窥格,取搜异工,虽不叛于圣人,终不免于智者之过。王金陵非不高也,而君不君则臣不臣之论,识者讳焉。先生之文,当代所让,而经术之邃,乃出于文人意料之表。盖义理精微,非文之高者能之,乃心之卑者有见也。先生所谓平平无奇论者,此正孔孟之世以俟后人,而近世大儒之所以著体统、接渊源者也。然若水因而愿有言焉。南渡文章之柄,自东莱短死,水心实擅之。水心不独以文章任也,晚岁《习学记言》一书,自九经诸子十七史逮于《文鉴》,创意立言,笔力高妙,登于集中数等。然而黜《十翼》,骂《中庸》,贬曾、孟,笑濂洛,多设奇辞,以疑后人。至于论文评史,则往往甚当,不知何所见也,毋乃激于晦庵散无纪统之一言乎?后人有能为水心忠臣,则此书可隐也,不然删存可也。今孙汪氏既序而刊之矣,使不幸而有传,宁不为千古文章之病?盖庄墨之诋讪不足论,而吾荀子之性恶之非,子思可憾也。当时或有所见,愿先生垂报焉。不然,舍先生无任其责者矣。
真文忠公祠堂记 宋 · 王遂
出处:全宋文卷六九五二、《景定建康志》卷三一 创作地点:安徽省宣城市
圣上改元淳祐之岁,真公之薨七年矣。先是,江东大饥,死徙相望,民之被赐,未有加于嘉定乙亥者,其德而思之也,莫不然。鹤山魏公记公行事,而江东荒政乃不及录。南昌徐公鹿卿推求其故,以为阙典。方治平间,范忠宣公实典漕事,真公辟堂名曰「忠宣」,绘像其中以示景行。至是,徐公奉之同室共祀,以慰其民无穷之思,则移书宗学博士黄君自然,求君所行,以补遗文之阙。黄君曰:「自然于真公为友,而知公最详无若王遂,且于救荒本末尝与闻之,以诏后人,宜无不可」。时徐公移浙东宪,以书戒遂曰:「吾行有日矣,子必无辞」。遂逊谢不敢当,然其时为淮西总所干官,职事之间,得以窃闻真公与李公道传济人之政。真公治金陵而行乎太平、广德,李公治池而及乎宣、徽,皆以身当其劳而分之幕府。遂之心有以知真公之心,用敢不辞而为之记。初,公涉三馆,侍螭蚴,入玉堂,词章炳蔚,闻于宫禁,论事上前,皆本仁义,皆关君德治体,皆切于君子小人之辨。使北不达,则益明复雠雪耻之义,中外想闻其风采。守泉南,帅豫章、长沙、三山,惠民平盗,皆有善政,外夷詟服,天下唯恐其不入相。更化立朝,发明《大学》得失与盛衰治乱存亡之义,上为诏读校文入奏,上意欢然接纳,将举国而听之,而公薨矣。宜乎狭歛一道,论述一政,毋乃忧其末而忘其本,举其小而遗其大哉!是不然,江东始旱,公有忧色,合本道义仓及转般米数十万斛而厚其积,因户部罢夏税之请以蠲其征,取郡县官及寓公之贤以覈其实,大家勿劝分,贫者粜,乏者济,已甚者辇粟赐之,病者载药与之。本之以河北救灾之议,行之以青州之政,栉风沐雨,遍走二郡,不足则开寄纳仓,出官钱籴之。吴中又不足,则以翰苑橐中金益之。不忍留都之不及,则发私财以赈赡之。讫事,民益急,则转粜为济。广德守臣附会时好,劾教官以闻,公引咎以白其冤。值旱乾祷雨白鹭洲,人见其对越,岁迄以稔,告袁公甫笔其事为录,非特此也,推本主上之仁一似仁祖,而群臣般乐怠傲不异政宣者十事,语意剀切,人之所以心服者,岂有他哉?仁与诚一故也,则民之思之也,岂偶然乎哉?徐公之祀之也,亦岂徒然乎哉?文正忠宣有王佐气象,识者犹恨其不同周、程之学,公居迁阳,后于文公之没矣。居七年,尽读考亭诸书,发挥天理人心之妙,盖有及门而不尽得者,诚意寔德,岂一日之力哉?宜乎公之自托于忠宣也。方真公立祠,时求记于洁斋袁公,又求之漫塘刘公,二公之所称,若不类元祐气象者。由今观之,先生大人之所立大矣,岂区区拘剪绳墨之所能及哉?徐公在朝列,数进危言,杖节西江,纲纪大振,尝请于朝,乞缗钱百万以助籴谷,援真公以言,朝廷为拨祠牒,下仓司以备救赡,若与真公之政相后先者。夫真范相去百有馀年,徐公之于真公亦越二十有七载,非前有所附丽,后有所歆羡也,道未必同而心则一也。一者何?尽其心,即尽其天也。子思曰:「思知人,不可以不知天」。孟子曰:「存其心,养其性,所以事天也」。《诗》《书》格言、孔孟遗论、迁阳之学、南昌之教,为有本矣,后之学者其可不务于斯?是岁八月寒露日,朝散大夫、显谟阁待制、知宁国军府事、兼管内劝农营田使王遂记并书,奉议郎、守秘书丞、兼权屯田郎官黄自然篆额。
居易俟命之奥记 南宋 · 黄震
出处:全宋文卷八○五三、《黄氏日钞》卷八七
士有韦编夜灯,吾伊自适,视富贵为傥来物者;有征帽黄埃,驱驰不惮,谓功名在万里行者。譬之求玉者登山,采珠者入渊,所向各不同,未闻其兼得。江西宋达甫年少气锐,方挟其嚣嚣者游天下。一日邂逅余金陵,乃属余记其居曰「居易俟命之奥」。是结驷之子贡,自称陋巷之颜渊也,其情耶?其名耶?其倦游而悔,取佩韦之义自矫耶?余既辞再三不获,则疏其义以告曰:易者,日用常行,安于我而本无事者也。命者,得丧穷通,制于天而不可必者也。自昔士君子子弟吾职,诗书吾业,耕桑陇亩吾养,外是庸何知?故居易者君子之事也,俟命者非君子之心也。自或者徼幸之念生,子思子始不得不为俟命之说以形之。俟之为言,若曰听其自然云尔,岂居是易将以俟是命也哉!子思之学传之孟子,观其发挥,槩可互见。如曰得之有命也,曰君子不谓命也,曰居之安则资之深,而经德非以干禄也。然则君子知有居易而已,命亦何以俟为?况居易而俟,又君子成德之事,用之则行,舍之则藏,在我者沛其有馀,在天者斯随其所遇。吾侪小人,学之未讲,所谓「如或知尔,则何以哉」!方其居易之时,正惧无以副天之命,则虽其有命,尚当审之。苟不以其道而得之,宁辞富贵而就贫贱,又非可槩曰俟之而已也。余方为是凛凛,达甫其然之否耶?咸淳己巳九月五日,慈溪黄震记。